【赏艺】王蒙:虽非大才,必有可取

发布时间:2023-07-12 浏览量:4538 点赞: 0 收藏

学人者人恒学之,助人者人恒助之,

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

                                ——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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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蒙,现代小说家,祖籍河北南皮县,1934年10月15日出生于北平(今北京)。中学时代在北平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48年被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王蒙在北京市做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即后来的共青团)的区委会工作。1953年写出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79)。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勇敢地、敏锐地触及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社会矛盾,抨击了基层领导机构和干部身上存在的思想僵化状态和官僚主义作风,以其大胆干预生活,引起社会强烈反响。不久作品受到错误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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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在50年代的小说创作,无论《青春万岁》或《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都表现了青年的热情和敏锐。尽管作品反映生活深度不足,基调却是纯真、热烈。充满了幻想和对新社会的爱。1978年以后的创作思想和艺术日见成熟,格调则趋于清醒而冷峻。


02

1962年调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任助教。1963年调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工作。在新疆期间,他曾到伊犁农牧地区劳动锻炼长达7年之久,和农牧民朝夕相处,不仅体验了少数民族生活,而且还学会了维吾尔族语言。1973年调回新疆自治区文化局,翻译了《在奔腾的伊犁河上》等作品。

640 (10).jpg1975年到自治区文艺创作研究室工作。1976年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后,于1978年调回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从此他发表了大量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文学评论,成为新时期文坛上创作最丰、也最有活力的作家之一。

王蒙1985年初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同年在全国党代表会议上当选中央委员。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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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万岁》节选 ·

     “姑娘们,现在,我们的幸福泉开始喷水了!”

  十八号帐篷前,女七中高二班的孩子们挖了一个小小的“泉眼”。上午九点钟,她们刚刚爬山、看日出回来,不顾疲倦,围了个圈圈,举行“幸福泉开幕典礼”。

  梳着短辫子的、身材灵活的袁新枝,郑重而又幽默地做了如上的宣布。然后,她在清脆的掌声中弓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泉眼”上的瓦片挪开。活鲜鲜的水,一下冒了老高,溅湿了袁新枝的绿裙子。水柱接着矮下来,离地只有半尺。

  她们拥挤着,用自己的漱口杯,一人接了一杯水。

  袁新枝以自由女神高举火炬的姿势把漱口杯举起,忍住笑,庄严地说:“干杯!”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块儿。大伙把杯子拿到唇边,仰脖子喝了进去;冰凉、苦涩、带着牙膏味儿。

 “棒极了,能气死卖汽水的!”孩子们一边叽喳称赞,一边扭动舌头,吐出沙砾和土块子。

  这时,五个穿着裤衩、很有运动员风度的女孩子远远跑来,她们骄傲地挺起胸,克制着倦意。离近了,为首的周小玲喊道:

 “我们来了,怎么不欢迎啊?”她揩一揩额上淌着的汗。

  她们是“红色勇敢者旅行小队”的队员,今天摸黑从城里动身,徒步走来,准备和本班的同学一起参加营火会。

 “欢迎,欢迎,请喝幸福泉水!”大家拉住勇敢队的队员,一人灌了一口水。

  周小玲挣脱开,哭丧着脸说:“妈哟,一点也不幸福。”又问:“郑波呢?”

 “郑波在营部开会。”

 “她妈病了,她舅母让她快回去。”

 “哦。”大家静下来,袁新枝去找郑波。

  孩子们在西郊的草地上露营,三十多个帐篷排成一个凸字。用竹竿和树枝扎起了营门,营门上端插着一排小彩旗,迎风飘舞。彩旗下边,是柳叶编的四个大字:“快乐的营”。

  进了营门往左,可以看见高高搭起的塔形的瞭望台。值勤的“哨兵”,扶着军棍,站在台上,警觉地俯视着营地的四周,俯视着田野、道路和池塘。有时也禁不住放松自己的职务,望望空中多变的云彩、时淡时浓的远山的轮廓,和那边堆满石块的高岗子。从那里,清清的河水稀里哗啦地流过来。

  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天还黑,孩子们已经被无边的兴奋搅得睡不下去。谁都不说话,怕吵着别人,只是静静地躺在稻草垫子上,听那清晰可闻的喧嚣音响:有呼号、走步的声音,那是附近的部队为了准备国庆检阅紧张地操练着;有木轮车咯吱咯吱推过;还有从遥远的工地上广播的,随着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评剧唱片《小女婿》和《刘巧儿》;也偶然听见一两句含糊的叫喊,或是火车汽笛的高吭鸣声。不论醒得多么早,不论周围的一切在表面上是多么平静,但孩子们细心地躺在帐篷底下,紧挨着心爱的土地,就总听得见这一切又协调又混乱、又清楚又模糊、又复杂又单调的声音。孩子们从而确信,全体都睡觉的时候是没有的。当辛劳的人们钻入安乐的被窝,轻松地喘上一口气,闭上自己熬红的眼睛的时候,另一些辛劳的人们,已经穿好衣裳,掏出翻在里边的领子,打打鞋上的土,骄傲地奔向自己的生活,担起种种的任务了。生活的旋律就是这样的无尽无休,嘈杂而且强壮。

  然后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孩子们欢呼野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无价的节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蓝天是为了覆盖我们,云霞是为了炫惑我们,大地是为了给我们奔跑,湖河是为了容我们游水,昆虫雀鸟更是为了和我们共享生命的欢欣。从早到晚,大家远足,野餐,捉蜻蜓,钓鱼,划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远……直弄得筋疲力尽。天底下快活的事儿好多哟,从前竟没有做过!这些事儿今天来不及做完,时间过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还不快来,时间过得真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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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变人形》节选 ·

       闹了一夜的猫。头天晚上,好像天黑还不久,就传来了那种此起彼伏的、凄厉的、痛苦的、贪婪而又凶恶的猫叫。那叫声与其说是像求偶,不如说是像决斗、像凶杀、像吃人。这叫声使得静珍的手一抖,把一个小瓷酒盅落到地上,跌了个粉碎。

  静珍(现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是周姜氏)拿着笤帚疙瘩冲了出去,她向着墙,向着星光中朦胧显现的灰瓦楞子吆喝。她一跳老高,她“呸呸呸呸呸呸呸”啐了一顿,她想象着她已经抓住了那么一只肚皮滚圆、眼放绿光的虎皮猫。那是邪恶和无耻的化身。她的笤帚疙瘩每一下都打在这魔鬼的猫的下腹部,打得猫遍体淋血。她觉得喘出了一口气,缓缓地回到屋里。她的八岁的外甥倪藻和九岁的外甥女倪萍目瞪口呆地看着姨母归来。周姜氏爱怜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噗地一笑,解释说:“这些天咱们家有些个晦气。都是那死猫带来的。我要把那个晦气打破。有晦气也是我一个人搪着……”倪萍和倪藻似懂非懂地眨着眼。周姜氏说:“罢,罢,不说这些。让我教你们唱歌。”说完,她就清喉咙,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长出气,又是吭吭。终于,嗓子弄利索了,她一句一句地唱道:

  风儿起,云儿飘飘,

  海“料料吗行子料”……

  第二句词,她记不清了,便唱成了“料料”和“吗行子”(犹言什么东西)了。

  爱奏乐的虫,

  爱唱歌的鸟,

  爱说话的人,

  都一起睡了,

  让我细细地观瞧……

  唱着唱着,只觉得鼻孔奇痒钻心,她打了一个大喷嚏,她打嚏喷就像要挣命一样,全身全脸抖成一团,抖个不住,逗得两个孩子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被妈妈叫走睡觉去了,静珍——周姜氏一面给自己铺被一面突然又背诵起白居易的《长恨歌》: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吗行子吗行子”……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刚刚躺下便又听到一声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的波浪形猫叫,紧跟着是噗——噗的吹气和掐架的声音。静珍本想再冲出去,无奈一上床便只觉得四肢如铅头如斗,似乎被钉在了三块铺板上,身不由己,一动也动不得窝。汉皇重色思倾国,明明是唐明皇偏说是汉皇,呦——喵——呸!

  也不知道到底是睡了多长时间,一个钟头还是一分钟,都可能。反正在一片猫叫声中又悚然睁开了眼睛。哪里来的这么多猫?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悲一声、闹一声,直如千猫万猫向她扑来,抓向她的脸她的心。恰恰在这个时候,顶棚上又一阵千军万马倒海翻江的轰隆声,却是一群耗子肆虐。这耗子声竟比那猫声还要扰人,只觉得一群老鼠踢蹬在你的脑门子——太阳穴上。耗子搬家,耗子娶亲,都是盛大的喜事。却怎么周姜氏只觉得心儿一阵阵紧缩抽搐,脊椎骨好像被什么冰冷的魔爪抓成一团,解也解不开,展也展不直,变成一疙瘩死筋?猫鼠合鸣之中她苦苦地挣扎,却总也挣不脱,最后不知是谁,不知是谁在她枕边嘿嘿地冷笑了三声,又像是对着她的耳朵吹气,她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泪流满面,冷汗布满了全身。莫非方才我已经死过一次——下过一次地狱了吗?

  大概是魇住了,翻个身就会好的。她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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